站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,可以听到南腔北调,各式口音,可以看见即将离别的人们紧紧偎依,看见武警战士耐心地给人指路,看见志愿者手持喇叭在维持候车队伍的秩序。
冬日的阳光打在人们的脸上,这里没有撕心裂肺的拥挤,也没有骇人听闻的抢夺和诈骗,只有脚步匆匆。
这是城市的一张脸孔、一扇窗口、一段故事,在汹涌人潮里,隐藏着城市文明的深刻记忆。
这是时代的血管,多少异乡人怀揣梦想而来,从这里奔向城市的各个角落。
触摸广州的城市文明,我们从广州火车站,从这个广场出发。
左图:2000年,两个男孩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“埋锅做饭”。右图:南方日报记者梁文祥手持他所拍的照片来到当年的拍摄地点,火车站大力整治后,那些在广场上混日子的孩子们大都进入工厂打工。
1
乱象
成长的烦恼
网络流传:“成功走出广州火车站,标志着你可以闯荡江湖了。”
从空中俯瞰火车站广场,你可以目睹一个广场不能承受之重:一街之隔,是天马服装批发市场等22个全国闻名的批发商城;一公里半径范围内,有广东省汽车客运站、广州市汽车客运站等长途汽车客运站。火车站所在的流花地区,则是广州著名的外来人口聚居地。
“东西南北中,发财到广东”。改革开放宏伟大幕拉开,世界工厂崛起,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无数怀揣着希望和梦想的青年,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走出广州火车站,四散到珠三角的各个角落。他们出现在建筑工地上、在工厂的流水线上、在逼仄的城中村出租屋里……
这个小小的火车站广场,是多少人南下梦的第一站,许家印、丁磊等财富英雄从这里迈出了开疆拓土的脚步。
人潮的涌入,让这个城市迅速地成长起来,也给城市带来了“成长的烦恼”。
在诗人杨克笔下,“火车站是大都市吐故纳新的胃,广场就是它巨大的溃疡,出口处如同下水道,鱼龙混杂向外排泄”。
“乱不乱,看看广州火车站。”在南方日报摄影记者梁文祥的眼中,广州火车站像极了一张广州的“负片”,在那里,生活的真相直扎人心,而又模糊不清。彼时创文大幕初揭,广州火车站及周边地区被誉为广州治安风向标,是各类刑案高发之地,一天几十宗案是常态,蟊贼抢匪横行,骗子毒贩乱窜,外地人本地人谈之色变。
从2000年开始,梁文祥深入火车站“毒穴”,揭开广州火车站地下的“人间炼狱”——《茫茫人海见毒瘤》。
2003年后,广州火车站治安恶化之时,广州整体治安也正陷入最低谷。光天化日、众目睽睽之下,频频发生的飞车抢夺、抢劫事件,让市民提心吊胆。
“成功走出广州火车站,标志着你可以闯荡江湖了。”广泛流传于网络之上的《广州火车站生存必备手册》,曾经作为一种耻辱,深深刺痛着广州警察。
“出站前,把你所有的首饰都摘掉”、“千万要随手拉着你的行李”、“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主动向你打招呼的人”……一名在广州火车站地区工作了十几年的老警察,仍然清晰记得其中的字句。
站在广州火车站广场,重温昔日迷乱、撕裂的乱象,我们看见一个时代退场的背影。
联合国的调查显示,在经济起飞期,即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在3000-4000美元时,犯罪在数量上处于高速发展时期。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这段时间的广州,正在经历这样的时期。
于是,在嘈杂、混乱、繁忙的火车站广场上,生长出各式各样的希望与绝望、梦想与野心。
伴随着广场的由乱而治,广州,把这些“成长的烦恼”远远抛在身后。
2
涅槃
新生活开始
整治风暴:管理真空带消失,干净与秩序到来。
阳光灿烂,警车来回巡逻,密密麻麻穿梭的人流依旧,只是少了许多神情古怪的闲杂人员。
在广州火车站广场大钟下,老黄眯着眼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。5年前,怀揣城市梦的他夹杂在人潮中,后来,他却在火车站广场留了下来,成为一名保安。
在老黄的记忆里,以前,经常都会在值班时听到项链钱包被抢的呼救声。“但现在不一样了,想捉贼都没贼捉了。”老黄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向导,帮助不认识路的乘客指路,疏导进出的车辆。
在广场西北角的派出所报警点,相比广场上的人头攒动,这里略显冷清。
创文十余年间,广州火车站广场的乱治涅槃,浓缩了这座城市的徘徊与跃进。
在梁文祥的记忆里,从2005年开始,广州火车站广场一年比一年“干净”。
让我们重新端详2005年,那一年发生了什么?
2005年,在洛溪桥终止收费的欢呼里,在超女们一夜成名的喧嚣里,广州gdp悄然突破5000亿元大关,但是却未能跻身当年出炉的第一批全国文明城市榜单。
2005年,时任广州市市长张广宁宣布:这一年是广州的城市管理年。
2005年,广州行政区划大调整,原本属于白云区的矿泉街划归越秀区,全面结束了这里“三区交界,管理真空带”的地理格局。
一场“整治风暴”,席卷了广州火车站所在的流花地区。
重典治乱,铁帚扫黑,“剑兰行动”成为一帖猛药,在紧随其后的“禁摩”风里,广州火车站广场开始了“秋风扫落叶”式的清理,随后“整治风暴”更是遍及全市。
蝶变重生的火车站广场,与那些逐渐远去的城中村,成为这座城市告别“青春期”的最佳注脚。广州从热血冲动的改革前沿城市,成长为理性而成熟的首善之区。
一种生活结束,另一种生活开始。当广州火车站广场的黑色剧情散场,花城广场的浪漫开始乘着亚运的东风徐徐展开。
与小蛮腰隔江对望,与博物馆、大剧院、新图书馆等文化地标比邻而居,广场不再是流淌着梦想与争议的江湖,而是普惠大众的绚丽舞台。城市文明在这样的宏大场景里完成了历史的起承转合。
3
启蒙
一块改革的“石头”
创新一课:引入公共服务挤压“乱源”利益空间。
曾经深陷乱局之痛的广州火车站广场,更像是这座城市过河时摸着的石头,一块改革的石头。
广州火车站广场的治乱,在方法论上启示着城市善治的突破口、创新的着力点、实施的路线图。
在火车站西广场上,占地70平方米的旅客服务中心,便是这样一个缩影。
据统计,以前火车站广场地区1/3的刑事案件是“黑公话”、“黑找零”、“黑咨询”诱发的。2005年,火车站周边有“黑公话”近300部,都是私人档口,基本上是自定价格,刚下车的外地旅客打一分钟的电话,被索要上百元的案例屡见不鲜。
越秀区政府成立“流花地区旅客服务中心”后,旅客们安全通话、放心找零、免费询问,“正途”塞住“邪道”,外地旅客也减少了和“黑系列”的接触,案件锐降。
引入公共服务挤压乱源的利益空间,不仅摆脱了刮骨疗伤的城市治理,更是社会管理创新的启蒙一课。
我们看到,以广州火车站广场的治乱为代表,广州的城市管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从一种问题导向的初级应对,提升为持续有效的机制建设,使广州火车站广场漫长时间积淀下来的沉疴与病痛,从治乱相循的链条中解脱出来,走向自然有序的日常运作。
这座城市过河时摸着的改革石头,让城市泅渡过一条激流汹涌的大河,却绕不过另外一条河流:数千万将青春和行囊一起打包南下的异乡人,至今仍然在这片充满机会的土地上,在这个拥挤的火车站广场上,来来去去,循环往复。
如何让这些游荡的人们,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,这是摆在广州面前的中国命题。
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,广州外来人口总数达到713万,数字直逼在册户籍人口的总数。
这一年,广州市市长万庆良在市委全会小组讨论上提出“新广州人”概念,建议去掉外来人口中含有歧视性的“外”字,并逐步提高他们的市民待遇和服务管理水平。
这一年,1000名外来务工人员成为首批积分入户的“新广州人”。
这一年,3名外来工当选增城市人大代表,结束了广州市没有外来工人大代表的历史……
站在2011年的广州火车站广场,我们大胆想象:当“新广州人”享有越来越多的市民待遇和公共服务,当街道、社区管理服务改革创新全面推进,当文明的基因逐渐深入城市的肌体,蝶变重生的广州火车站广场,未来又将呈现怎样的幸福模样?
呆滞的目光,布满针孔的胳膊,骨瘦如柴的身躯……在干净的办公室里翻开一张张曾让世人震惊的老照片,梁文祥滔滔不绝地给记者讲述火车站广场的真实故事。
一个倒毙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的吸毒者,尸体被治管人员抬走。2000年,意外目睹的这一幕,死者留给世界最后的痛苦表情,深深触动了梁文祥的心弦。他写下遗书,独闯毒穴,卧底30天,在广州火车站寻找到大量毒贩和瘾君子,并通过镜头记录这摄人心魄的阳光下罪恶。
在此后的漫长时间里,他的镜头坚定地对焦着广州火车站。“真是换了模样”,跟踪拍摄11年,梁文祥感慨广州火车站发生的巨变。
在拍下吸毒者尸体被抬走场面的进站口,梁文祥站在同一地方,栅栏不见了,临建的小房子拆掉了,身后的春运人流秩序井然。
镜头里,找不到迷乱、暴烈的吸毒场景,有了寒夜里等待归家的人们排队进站的焦灼与期盼,头顶多出了遮风挡雨的大棚。“刮风下雨时,旅客们不用再重复以前在寒风冷雨中战栗的经历了。”
在新拍的照片里,在广场上已经没有盲流,地面整洁,“那些在广场上混日子的孩子大都进入工厂打工”。
有媒体形象地把火车站广场治乱概括成“七剑镇流花”。在梁文祥看来,政府加大力度整治广州火车站,重划管辖范围,开展地毯式清查,在广场上设置政府公用电话等办事点,派警车在广场上24小时巡逻,安装既监视犯罪分子也监督执法者的摄像头,增设派出所,坑抢拐骗因此大为减少,吸毒现象基本绝迹。
梁文祥说,以前到火车站广场随便都能拍到关于脏乱差的照片,现在看到的只是整洁繁忙的广场。看到广场上无处不在、素质大为提高的警察、武警、志愿者、铁路员工,梁文祥由衷感慨,“笑脸真的多了起来”。